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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归绎杯”推理大赛第三题

《苏幕遮·邓府案》

文:鸭鸭鳕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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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本文以宋金对峙时期的12世纪中叶为背景,承接前作《少年游·无眉客传》,讲述的依旧是宋煜和楚歆所经历的故事。需要指出的是,本文解谜所需的全部信息已在谜题篇给出,如与历史或金老构筑的武侠世界有所出入,推理时请以文中描述为准。但须知,历史为骨,文化为翼。无论如何,希望各位读者理性看待文化作品,尊重史实,树立正确的历史观。

序章、白莲

“一气旋磨万古新,往来豪杰尽成尘。江山不改英雄在,宇宙无穷草木春。”

列位看官,今日借文丞相这首《感怀》,不说那秦汉江山,不讲那隋唐英雄,单表一段绍兴年间的奇人异事——白莲教教主茅子元的传奇。

话说宋高宗绍兴年间,那平江府[ 今江苏苏州,下文“姑苏”亦指代此地]昆山县出了个奇人,姓茅,双名子元。此人自幼家贫,以挑担卖杂货为生,整日里穿街走巷,吆喝些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卖——绒线花钿嘞!新到的苏州绣帕——”

谁知这茅子元虽是个市井小贩,却天生一副慧根,闲来爱听僧道讲经,尤喜净土宗“念佛往生”之说。

这一日,正是三月三上巳节,茅子元挑着货担行至桥头,忽见桥下白光冲天,瑞气千条!定睛一看,竟是观世音菩萨显圣!菩萨手持净瓶,脚踏莲台,对他微微颔首。茅子元当即抛下货担,伏地叩首,从此顿悟前缘,决意出家修行!

他初到昆山延祥寺出家,落发为僧,法名慈照。修行数年后,又觉所获甚微,遂至淀山湖[ 位于上海青浦]畔结一草庵,日诵《阿弥陀经》,夜修净土法门。

却说这日,茅子元前往秀州[ 今浙江嘉兴]资圣寺听讲。该寺乃天台宗名刹,住持禅师正是四明知礼的再传弟子。那住持讲《法华玄义》,正论及“一念三千”,茅子元突然拍案:“师父!这三千法门忒也繁琐,俺们市井小民,但晓得‘阿弥陀佛’四个字,可也能见佛性?”

住持禅师当下掷下拂子:“卖线郎也敢谤法!台宗圆顿止观,岂容尔等妄测?”

这一瞬,茅子元如醍醐灌顶般,拾起拂子,朗声对答曰:“三千丝线过针眼,一句弥陀透乾坤!”

随后,他便飘然离去,回到那淀山湖草庵自创一派,名为“白莲”——“一句弥陀法中王,杂乱纷飞也无妨;万里浮云遮天日,人间处处有余光。”这法门脱胎自天台宗教义,却相较天台宗更为简便易行,不须剃度,不戒婚嫁,只需吃斋念佛,忏悔行善,便能往生极乐!

列位,您道这“白莲菜”有何玄机?原来茅子元深谙世情,晓得百姓终日劳苦,哪得闲工夫参禅打坐?他便将佛经编成俚曲小调,甚么《弥陀节要》《莲宗晨朝忏仪》,连那目不识丁的村妇老农,也能跟着哼唱——“南无阿弥陀佛,一天三遍念,阎王不来找!”

未几,白莲教信徒便遍布江南两浙。不出三年,江浙一带竟建起四十八处白莲忏堂!信徒夜聚晓散,焚香礼拜,口称“茅导师活菩萨”。

有道是,传道最怕“有教无类”,今日方知“泥沙俱下”!列位看官,且看这白莲教大开方便之门——不识字?不打紧,会念“阿弥陀佛”便是道友。市井无赖早看准门道:“老子昨夜赌输了钱,今早披件白袍念声阿弥陀佛,便是白莲道友!”更可叹江湖匪类钻这空子——黄河帮的拐子假扮“莲船使者”,太湖派的盗匪自称“弥勒座下金刚”!真个是:“昨日劫漕粮的贼囚,今朝竟在忏堂摇铃念偈!”

这一来可惊动了官府——绍兴三年[ 公元1133年],朝廷下诏:“白莲菜者,吃菜事魔,夜聚晓散,图谋不轨!”“拿人!”

茅子元锒铛入狱,发配江州[ 今江西九江]!谁知这竟是因祸得福——他在庐山脚下传教,连那守军都暗地里入了会!“茅师父,咱白日当差,夜里念佛,两不耽误!”一来二去,这白莲教在民间传播甚广,恶名却也随之愈演愈烈。

列位看官,这茅子元虽在江州混得风生水起,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眼见那些个“白莲信众”鱼龙混杂,越来越不像话,今日抢香火,明日闹祠堂,“阿弥陀佛,这般下去,迟早要出大乱子!”他知自己再无力约束,只得立下一条铁律:“白莲弟子禁入秀、台二州!”您道为何?一记拂子点化恩,两处佛门清净地——秀州资圣寺乃顿悟之所,台州国清寺为天台祖庭,茅祖这是怕这些个混账东西,毁了那些佛门圣地呐!怎奈山高水远,他一人法眼,又如何禁得住四方莽徒?

待到乾道二年[ 公元1166年]年初,孝宗皇帝不知怎的,忽召茅子元进京演说净土法门,赐号“劝修净业莲宗导师慈照宗主”。正是白莲教春风得意时,谁知——乾道二年三月廿三,杨柳才发新芽的时节,茅子元寄宿的倪普建宅突传噩耗!

那夜三更天,倪家后院忽起熊熊烈火,却见茅子元端坐莲台,在火光中含笑而逝。蹊跷的是:官府连夜运走尸身,廿七日竟在兵卒环伺下匆匆荼毗!“了不得!骨灰里烧出五色舍利子,却被皇城司的人装了金匣抬走咧!”

霎时间江南震动,流言不止,“听说陛下赐的御茶里有毒……”“那倪普建本是皇城司暗桩……”

可惜啊可惜,茅祖骨灰还未冷透,这白莲教徒便似脱缰野马——这些人中不乏本就对官府颇有微词之辈,如今茅祖圆寂,更是给了他们闹事的由头。那帮乌合之众,早把甚么“晨朝忏悔”的规矩抛到九霄云外!“什么吃斋念佛?爷今夜偏要当回白莲金刚!”江州忏堂里供着弥陀像,底下却埋着刀枪剑戟;姑苏莲社白日焚香,黑夜竟成了分赃的窝点!

要数这乱局中最骇人的,当属茅祖生前座下最得力的那对魔星——千面鬼与摄心魔。但需知,这二魔虽搅得江湖天翻地覆,却与其他趁火打劫的教众大不相同——他们从不伤及无辜百姓;且每作一案,必要在案发现场留下白莲印记。原来茅祖虽逝,这对魔头心里却仍对其仰慕至极,将其佛法箴言奉为圭臬。此二人闹得人心惶惶,却不过是要为茅祖、为白莲教讨个说法!

先说那千面鬼,一身易容功夫好生了得!只需运功片刻,能变作世间任何人,连相貌身形、骨相经脉都能变,那喉间一块“妙音喉骨”更是上下翻飞,学什么像什么,便是那新媳妇的娇嗔、县太爷的官腔,都仿得惟妙惟肖,当真神鬼莫测!

不过这千面鬼的易容术虽妙,却有三桩难处:其一,变不得飞禽走兽;其二,仿不来他人武功;其三,无法帮他人改换形容。

再说那摄心魔,其独门功夫更是邪乎!那厮的夺魂之术只需运功盯上三息便可触发,一旦得手,中术者便似提线木偶般,对他完完全全唯命是从——若不得他亲口解咒,纵是刀山火海也照闯不误!

然此术有三处破绽:其一,如同那耍猴戏的,一次只能拿捏一个活人;其二,被此术操纵后,若是离那魔头一里地界开外,便会自动破除;其三,中术者醒来时,连几时被控、做过何事、说过何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列位看官,您道这对魔头为何如此难捉?这二人出门行事,从不以真容示人,端的诡秘非常!千面鬼昨日还是个黄口小儿,今朝就能化作白发老翁;摄心魔方才还在酒肆小酌,转眼那临安[ 今浙江杭州]知府竟成了他的提线木偶——“来人啊,把府库银两都装车送去白莲忏堂!”

要问他们长什么模样?嗐,世人只知此二人到处兴风作浪,可连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说不清!更奇的是——这二人从未同时现身!相传那是他们互相忌惮,千面鬼怕被摄心魔摄魂夺魄,摄心魔惧被千面鬼扮作自己……真个是:“白莲凋零魔星现,乱世风云自此开!”

“茅祖种莲藕,千年开异花”——您说这白莲,是渡人舟还是覆舟浪?呵呵!眼下这浪头,早把大宋半壁江山都淹了!

要问这乱局如何收场?且看平江府城头,已悬起千颗白莲教徒的首级!

“白莲开处本无垢,奈何人心染尘埃”,佛魔原在一念间啊!列位看官,这白莲教覆灭前的最后疯狂,咱们下回《血莲劫》细细道来!

——《白莲传》 民间话本

第一章、来信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
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
虽万千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苏幕遮·本意》 金庸

宋乾道三年[ 公元1167年]三月二十,大理。

天龙寺偏殿,檀香袅袅。一位身着褐色僧衣的老僧趺坐蒲团。他面容清癯,枯瘦的手指缓缓捻动一串莹润佛珠。下首,一白衣书生侍立,气度洒然,腰间悬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他的身后是另一位青衫书生,低垂眉眼,形容单薄,却步伐轻稳,气息绵长。

褐衣老僧目光落在白衣书生身上,声音平和却直叩心扉:“施主赞‘剧饮千杯男儿事’,谓其豪气。然痴于义气,醉于情谊,纵使英雄肝胆,岂非亦是沉沦于‘相’之迷障?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所谓‘男儿事’‘平生义’,亦如梦幻泡影,终归空寂。”

白衣书生心神微凛,恭敬对答道:“法师慧言,振聋发聩。晚生浅薄,只见豪情表象。然萧帮主为救阿朱姑娘孤身赴会聚贤庄,直面天下群雄,‘虽万千人吾往矣’,此等置生死于度外之气度,确已超脱汉胡身份之执,暗合‘无我相、无人相’之勇行。然彼时他尚未彻悟,心中仍有迷障。

“及至‘悄立雁门’,却见‘绝壁无余字’,昔日血泪控诉尽化顽石苍茫。此景非刻意求空,却暗合天地‘诸行无常’之理。萧帮主睹此,虽未能顿悟空性,却已种下破执之因。后来与阿朱姑娘之遇,恰如晦暗中得见微光,使他暂离仇恨深渊,觅得一丝温情。

“可惜阿朱姑娘身死,萧帮主悲愤难抑,再陷执念。直至雁门关外,眼见辽宋将士相残,方彻悟众生皆苦,遂折箭自尽,以一身之死消弭干戈。此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决断,实乃‘无生法忍’之境。晚生思之,唯有慨叹。”

闻言,褐衣老僧眼中悲悯之色更浓:“阿弥陀佛。萧峰大哥之行,诚然悲壮。然其心中块垒,胡汉恩仇之煎熬,直至最后一息,可曾真正释怀?‘须倾英雄泪’,此泪便是执着未净之痕。其身虽寂,其情犹在人心。故老衲词中‘昔时因,今日意’,道尽这因果纠缠、爱恨难消之苦。烦恼如火,亦能锻出菩提真金。施主能见其‘空’,慧根已显。”

这褐衣老僧正是那萧峰的结义兄弟、昔年大理国国主段誉。他执掌大理三十余载,几经风浪后看破红尘,于天龙寺出家,法号广弘。

广弘法师话锋微转,目光温润如古玉,落向后方的青衫书生,语声空灵:“正如这位女施主,眉目清雅,身姿秀逸,纵以男装掩其华彩,譬如水中月影,观者见月,智者知空。然女施主眉间一缕英气,似是暗藏一段心事,可见执着之深……”他语声微顿,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放下刀兵易,破除心魔难。然执着深处,亦是觉悟之门。女施主,你说是也不是?”

寥寥数言,如惊雷炸响!那青衫书生身躯一颤,霍然抬头,在广弘法师那洞彻而慈悲的目光下,只觉内心诸多念想无处遁形。

原来这青衫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崔沅,现如今化名“楚歆”。而她身前的白衣书生,则是与她结伴同行、一路游历至此的宋煜。

崔沅本是金国中都官宦崔定安之女,因不愿嫁与金国小王爷完颜弘抗婚出走,以“无眉客”之名行侠江湖,后与宋煜相遇相知,化名楚歆。二人自去年年初铁掌峰案后,一路相伴向西南而行,终至于大理。[ 关于宋煜与楚歆此前的故事,详见上一作《少年游·无眉客传》]

见楚歆面露为难之色,宋煜忙向广弘法师深作一揖:“法师慧眼如炬。晚生宋煜,此乃同伴楚歆姑娘,确有苦衷隐其身形,非存心欺瞒。晚生代她告罪!”

广弘法师双手合十,微笑道:“何罪之有?皮相皆幻,何分男女?老衲点破,非为责难,实见楚姑娘心结深种,如蚕自缚。恰似当年萧大哥困于胡汉身世,老衲困于情缘痴醉。”

他略作停顿,又道:“四月初八为佛诞日,寺中有浴佛法会,以香汤灌沐佛像,寓意洗涤身心尘垢,明心见性。中原寺院庆贺此节,仪式往往持续至翌日午时方歇,长老方丈需全程在场,颇为隆重。本寺地处大理,浴佛之仪虽承汉地传统,却也融入了本地古时乞寒节旧俗——譬如以柳枝洒净、击鼓驱障,更有异域舞乐供养诸佛,想来与中原寺院大不相同。二位施主若有缘留此数日,或可暂息尘劳,亦能一观这别具一格的大理佛缘。”

宋煜肃然起敬:“法师金玉良言,晚生如饮醍醐!能聆听天龙妙谛,实乃福缘。晚生与楚姑娘愿留此叨扰!”


辞别广弘法师,下山的山道上,楚歆沉默良久,低声道:“公子,这位广弘法师……他便是当年那位段皇爷?他竟能看透……”

宋煜神色凝重:“段皇爷修为已入化境,‘他心通’非同小可。他不仅看破你身份,更直指你心中执着。此乃警醒,亦是机缘。”

楚歆默然片刻,轻声道:“‘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萧帮主见昔日血仇之痕字消恨散,本该释然,却仍难解心中执障。直至末了,他才真正放下所有恩怨情仇,以死明志,求两族和平。这份由迷转悟的决绝与担当,确非常人所能及。这《苏幕遮》一词,道尽了萧帮主半生挣扎……”

两人谈论着词中意境与英雄往事,不觉便已回到大理城中下榻的客栈。刚入房门,店家便捧着一个锦盒恭敬呈上:“宋公子,临安加急送来的,言明务必亲交。”

宋煜谢过店家,关上房门。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封火漆封口的家书和一份大红洒金请柬。拆信展读,正是父亲宋勤手笔。


煜儿:

见信如晤。家中安好,勿念。尔与楚姑娘游历滇南,山水可涤尘襟,为父甚慰。

今有要事相托。世交姑苏邓云天老伯,六十寿辰在即,定于今年四月初十于其隐庐设宴。邓公与为父乃生死之交,情逾手足。惜乎为父腿疾沉疴,难耐舟车劳顿。念吾儿已长成,文武兼备,堪当此任。特命尔代父前往,一则为父全此挚谊,二则邓老英雄乃当世真豪杰,尔当执子侄礼恭贺,聆其教诲,增益良多。

附请柬及礼单,贺仪已遣心腹先行送至平江镖局。大理至姑苏沿途五千余里,关山迢递,尔当及早抵达,于四月初九辰时携贺仪至城南客栈,邓公自会遣人领尔入宅。切记持此信及请柬为凭,邓公识得为父笔迹。

楚姑娘同行,务必珍重周全。

父 勤 字 乾道三年三月


宋煜将信递给楚歆,随即展开请柬,落款正是“邓云天顿首”。

“姑苏邓家?”楚歆秀眉微蹙,“可是八年前因铲除‘白莲教’平江分舵而遭邪教教众疯狂报复,最终举家避祸于城外深山,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那个姑苏邓家?”

宋煜神色凝重,沉声道:“正是。当年姑苏武林与官府联手围剿白莲教分舵,邓伯父身为带头之人,更亲手擒下那分舵主送入姑苏府大牢,江南武林为之振奋,他本人却因此遭了邪教记恨。白莲教势力盘根错节,凶残成性……”他语气转冷,带着一丝愤懑,“随后数月,姑苏邓家连遭厄运:名下几大商铺被焚为白地;两名仆从当街遇刺身亡;最令人发指的是,大批白莲教众竟趁夜色突袭邓家祖宅‘青云庄’……”

宋煜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那一把冲天大火,将百年基业付之一炬,就连邓伯父的夫人与次子也命丧火场。经此一劫,为避那白莲菜邪魔无休止的暗算,姑苏邓家只得举家迁入城外深山中,同时忍痛将所有产业或变卖、或隐匿。此后,邓家人深居简出,行事极为低调,江湖上少有闻讯。”

楚歆将信笺轻轻折好,递还给宋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她望向窗外,大理的暮色正浓,远山如黛,云霞似火,仿佛一幅泼墨山水。

“公子,”她低声道,“邓老英雄寿辰在即,我们若要赴约,恐怕近日便得启程了。”

宋煜点点头,眉宇间透出一丝遗憾:“可惜无缘参与天龙寺的浴佛盛会,广弘法师所言大理佛诞之仪,想来别具一格。若你能一观,必是难得的机缘,或许便可就此放下心中执念。”

楚歆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江湖路远,机缘难测。家父此前以家国大义相逼,要我嫁入金国完颜家,这份心结……”她顿了顿,轻叹一口气,“终究还是要靠我自己来解。倒是邓老英雄当年为除白莲邪教,不惜以身犯险,最终家破人亡。此等人物,值得一见。”

宋煜凝视着她,见她神色间虽有不舍,却无半分犹豫,心中不由一暖。他温声道:“歆儿姑娘所言极是。只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锋芒,“白莲教余孽未清,自他们茅教主逝世后,这些妖魔鬼怪兴风作浪更甚。姑苏邓家隐居多年,此番突然设宴,恐另有深意。”

楚歆眸光微动,轻声道:“公子是担心此行或有风波?”

宋煜淡淡一笑:“风波与否,皆在人为。邓伯父与家父情谊深厚,此行不仅为贺寿,亦是为全两家之义。你我同行,纵有险阻,又有何惧?”

闻言,楚歆唇角微扬,眼底浮现一抹笑意。她转身走向行囊,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衣物,道:“既然如此,我们明日便动身。此行路途遥远,若要赶得从容些,更需早作打算。”

宋煜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这一路行来,楚歆虽为女子,却从不畏艰险,行事果决,更胜须眉。他暗暗握拳,心道:“此番前去,定要护歆儿周全。”

夜色渐深。客栈外传来悠远的钟声,空灵如天龙寺梵音,为二人的远行更添禅意。

第二章、邓宅

翌日清晨,两骑青骢马便踏着晨露出了大理城南门。宋煜一袭月白箭袖,鞍侧悬着那柄古朴长剑;楚歆仍作青衫书生打扮,腰间短剑用青布裹了,乍看只当是随身书匣。

“此去姑苏,倒不必一味赶路。”宋煜轻挽缰绳,指着官道旁新立的界碑笑道,“听闻前方三五里处有一早市,甚是热闹,我们不妨先顺路去逛逛,待午后日头偏西再赶路不迟。”

楚歆会意地点头。路途迢迢,若只顾埋头疾行,反倒惹人注目。此后一路,二人晨起或逛集市尝鲜,或寻访名胜古迹;待午时过后游人渐稀,便专拣近道,快马加鞭全速赶路,至日落方歇。这般安排,既不会错过沿途风物,又能确保行程无虞。

“公子倒是会安排。”楚歆唇角微扬,“晨起逛市集,既避开了日头最毒的时候,又能尝到最新鲜的时令小吃。”

宋煜笑而不语,只是轻轻一夹马腹,青骢马便小跑起来。晨风拂过两人的衣袂,带着几分初春的凉意。远处,早市的炊烟已袅袅升起。


如此一路走去,转眼已是四月初八。暮色沉沉之际,姑苏城南的官道上,两骑风尘仆仆的身影终于放缓了马蹄。

“到了。”宋煜抬眸望向不远处悬挂的灯笼,上面的“城南客栈”四字在晚风中微微摇曳。他侧首看向一旁的楚歆,“今晚在此歇息,明日辰时,邓家自会有人来接引。”

楚歆颔首,指尖轻轻拂去衣袖上的尘土:“这一路行来,倒比预想的顺利。”

宋煜微微一笑:“但愿明日入山,亦能如此。”


四月初九辰时[ 约早上7:00],天光初亮。

客栈外,一辆青布马车静静停驻。车辕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作仆从打扮。见一对年轻男女走出客栈,立即上前抱拳行礼。

宋煜取出大红洒金请柬,温声道:“在下宋煜,代家父前来为邓伯父贺寿。这位是楚歆姑娘,与在下同行。”

此时的楚歆已换回女装,一袭淡青襦裙衬得身姿清雅。她向邓福盈盈一礼,落落大方。既是要登门做客,自然该以真面目相见,这是礼数。

邓福仔细验看过请柬,又取出怀中书信对照笔迹,确认无误后郑重还礼:“果然是宋公子。家主吩咐过,若是宋家来人,必当以礼相待。二位请上车。”

言罢,邓福侧身掀开车帘。只见车厢两侧的窗户皆用纸封住,仅留些许细缝通风。他解释道:“山间风大,家主特意吩咐将车窗糊严实些。”

楚歆目光微闪,宋煜已会意地点头:“邓伯父考虑周到。”

二人登车后,马车缓缓驶离。车厢内光线微昏,唯有几缕阳光透过窗纸缝隙。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变成松软的泥土声与碎石滚动的山路声响。期间,邓福驾车偶有转弯绕行,显然是有意混淆方向。

宋煜与楚歆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当年姑苏邓家因剿灭白莲教分舵而遭报复,如今这般谨慎,想必是防着白莲教余孽寻踪而至。

酉时四刻[ 约傍晚18:00],马车驶入幽深山谷。一路颠簸匆忙,三人只在山道上就着水吃了点干粮,短暂休息后便又匆匆上路。

邓宅深藏于群山环抱中,唯一的入口是一道天然形成的狭窄裂隙,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仅容一车勉强通过。若非熟门熟路,寻常人绝难觅得此地踪迹。暮色四合,宅前悬挂的风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邓宅中,主厅上首端坐着一位六旬老者,面色焦黄,颧骨高耸,唯独那双深陷的眼眸炯炯有神,精光四射。此人正是邓家主人邓云天。宋煜携楚歆上前,执礼拜见,自报家门并道明代父贺寿之意。随后,宋煜双手恭敬奉上贺仪:一幅用墨缎精心包裹的杭绣《锦绣河山图》,以及一枚云龙纹饰的羊脂玉佩。

邓云天微微颔首,嘴角泛起温和的笑意:“宋贤侄,楚姑娘,一路辛苦了,快请入座。”他枯瘦的手掌轻轻抬起,温言道,“今日难得诸位贤达齐聚寒舍,容老夫为二位引见。”

邓云天首先看向左首那位紫袍男子,介绍道:“这位是赤霞庄少庄主,姑苏公冶家的少当家公冶韫贤侄。韫贤侄年少有为,家传‘赤霞掌’阳刚精纯,名动江湖。”这公冶韫瞧着年约三旬,面如冠玉,眉宇间透着沉稳之气,指尖隐约泛着赤色光泽。他闻言起身,向宋煜二人拱手致意,气度沉稳。宋煜见礼时,由衷赞道:“久闻姑苏武林曾有‘邓公冶,掌中龙’之美誉,今日得见公冶少当家风姿,果然名不虚传。”

接着,邓云天转向右首那位身着月白色湖绸长衫的青年:“这位是姑苏‘百草先生’陆衡飞先生独子,陆灿贤侄。陆贤侄尽得家学真传,于药理、方剂一道造诣精深,尤擅解奇毒、疗沉疴,年纪轻轻已是姑苏杏林翘楚。”陆灿眉目清朗,看着约莫二十出头,周身仿佛浸润着药草的平和气息,腰间悬着一个紫檀木药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亦起身,彬彬有礼地向宋楚二人作揖。二人同样欠身还礼。

邓云天的目光落在公冶韫下首那位留有络腮胡须的精壮汉子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亲近的笑意:“这位是老夫的内弟,朱凌虎。凌虎执掌富阳震远镖局多年,为人豪爽,家传独门秘技‘错骨分筋手’在江南道上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朱凌虎豹头环眼,猿臂蜂腰,闻言咧嘴一笑,抱拳朗声道:“幸会幸会!” 声若洪钟,豪迈之气自然流露。

随后,邓云天语含敬意,神情庄重地介绍末席老僧:“这位是老夫的方外至交,国清寺长老惠通大师。大师佛法精深,德高望重,此番不辞辛劳而来,老夫感念至深。”只见惠通法师身着半旧灰布袈裟,面容清癯,手中捻着一串乌木佛珠,气息绵长深远。宋煜趋前合十之际,瞥见那袈裟下摆沾着几星尘土,心中暗叹:国清寺至姑苏,往返足近千里路程,这位六旬高僧风尘仆仆前来,情谊之深可见一斑。他恭敬道:“乾道元年寒冬,曾于法师座下蒙受教益,‘应无所住’之语,铭刻于心。”惠通微睁双眼,目光温和澄澈:“阿弥陀佛。宋施主心性澄明,能解佛意,善哉。”

一番寒暄后,宋煜这才携楚歆落座。他眼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厅堂——姑苏公冶家少当家、姑苏名医传人、富阳镖局总镖头、国清寺高僧……这些身份迥异、各怀绝技的人物,今日却齐聚在这深山幽谷邓宅之中。

寻常贺寿,岂会惊动如此多江湖豪杰?宋煜目光掠过邓云天枯瘦却异常有神的面容,又瞥向言笑晏晏的群客,心头暗忖:此番光景着实不同寻常;邓伯父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时倒也看不分明。

第三章、血莲

此时,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四旬中年男子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位仆役,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晚宴的桌椅碗筷。这位中年男子便是邓府总管邓万安。他早年本是邓家票号里一名得力总管,因其处事精明干练、忠心耿耿,数年前被邓云天收为义子,更名万安,如今在府中担任总管之职,深得邓云天倚重。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穿着深青色直裰,行动间透着干练与沉稳,显然是邓府的中流砥柱。他低声吩咐着邓福、邓禄、邓寿等几位中年下人,又走向站在角落、同样神色精明的邓富、邓贵,对他们耳语了几句。这富贵福禄寿五人,正是白日里各自驾着封窗马车,分五拨将诸位宾客领入深山之人。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

邓云天见物事皆已备妥,便缓缓起身,向在座宾客抬手示意:“诸位贵客,席面已备,请移步入座。山居简陋,今日只得些粗茶淡饭,招待诸多不周,还望诸位莫要见怪。”随后,他又唤道,“万安,去请笙姨娘和月儿、万钧过来。万山呢?也该到了吧?”

邓万安躬身道:“回老爷,笙姨娘和月小姐、小少爷已在偏厅候着。大少爷晌午时分已到庄,此刻正在书房整理些账目,稍后便来。”

众宾客会意,在邓云天的邀请下至桌前落座。宋煜和楚歆甫一坐下,便见一位身着素雅藕荷色褙子的中年妇人牵着个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妇人眉目温婉,正是邓云天之妾朱笙。她曾是邓云天元配夫人朱倩莹的贴身丫鬟,随其一同嫁与邓云天。那活泼的男孩正是她的儿子、邓云天的幼子邓万钧。

朱笙身后,一位容貌清丽娴静的花信[ 一般用于指代女子二十四岁]女子款款而入,正是邓家小女邓月。她见了众宾客,倒也不露怯,落落大方地行礼问好;邓万钧却是一心向着爹爹,挣脱朱笙的手便扑进邓云天怀里。

邓云天老来得幼子,对其自然甚是宠溺,枯瘦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慈和。他拍了拍邓万钧的头,随后又对朱笙和邓月点点头:“坐吧。”

未几,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跨入厅门。来人约莫三十四五岁模样,身材高大,穿着藏青色劲装,眉宇间与邓云天有几分相似,但更多了几分精明强干和常年奔波在外的风霜之色,正是邓家长子邓万山。瞧这模样,他应是刚处理完手头事务匆匆赶来。

邓万山抱拳行礼:“父亲!笙姨娘,月妹。”随后,他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在宋煜和楚歆身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示意,“孩儿回来迟了,诸位贵客见谅。”随即在朱凌虎旁边的位置坐下。

晚宴的菜肴虽不奢华,却颇具山野风味与时令特色。服侍布菜的是一个眉清目秀、动作麻利的小丫鬟,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是邓月的贴身丫鬟小静。

席间,众人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场上的气氛颇为融洽。然而酒过数巡,话题渐渐沉寂了下来,邓云天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敛去。他放下酒杯,厅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了几分。就连活泼的邓万钧似乎也感受到气氛不对,安静地靠回母亲朱笙身边。

邓云天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打破了沉默:“列位贤达、至交,今日能齐聚寒舍,云天感激不尽。此番借寿宴之名相邀,实有不得已之苦衷,亦有一事相求,事关邓家满门生死!”

众人神色一凛,皆放下碗箸,屏息凝神。宋煜与楚歆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来了。

邓云天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想必诸位都知晓,八年前我姑苏邓家因何遭难,落得今日这般隐居避祸的下场。为求自保,我当年忍痛变卖了大部分产业,仅留些许根基,交托长子万山更名易姓,长年在外小心统筹打理。至于我等……这些年,我邓家忍辱负重,避居深山,我与月儿、钧儿、朱笙几人更是数年来闭门不出, 只求远离是非,苟全性命。”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今年二月,某次万山从外打理产业归来后……”邓云天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小静,随即又转向邓万山,“小静这丫头,心思细,在给万山整理换洗衣物时,于其袍子内袋中发现了一样东西。”

霎时间,大厅里的目光皆集中到了邓万山和小静身上。小静脸色微白,身体有些发抖。邓万山神色凝重地接口道:“那东西并非寄来,而是不知何时、被何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我衣兜。我回家后便将袍子挂了起来,若非小静心细,恐怕至今都未能发现。”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张纸,上面用漆黑的墨汁写着一行行令人毛骨悚然的字迹——


邓云天老匹夫台鉴:

一别八载,莲根未断。留命花甲,已是圣恩浩荡;汝六十贱辰,便是血莲绽放之日。

白莲圣火,焚汝残躯。四月初十,吾等必将血洗邓府,寸草不留!

白莲圣教诛魔使 顿首


信的末尾,赫然印着一个妖异无比的血莲图案!厅内众人见此,无不骇然。

厅中诸人大多识得此标识。这以朱砂手绘的血莲图案,正是白莲教恶徒们发出“血莲令”的标记。每逢该教恶徒欲行大事、掀起风波时,便会发出此令,信末必附此血莲符号。八年前青云庄被焚毁前,邓云天便曾收到过一封画有同样血莲的信函。只是当时,他未料到对方竟真敢悍然付诸此等暴行。而这些年来,许是因白莲教徒作恶更甚,江湖上带着这种印记的信函总归是比从前见得多了些。

邓云天苦笑一声,带着深深的疲惫:“收到这封催命符般的信,老夫踌躇再三,终是未敢即刻告知家人,此乃老夫之过也……”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老夫年逾花甲,死不足惜。可我邓家血脉万山、月儿、万钧,还有朱笙、万安、小静他们,皆是无辜!信中扬言要‘血洗邓府’,老夫……老夫实在不敢拿阖府上下的性命,去赌那些个邪魔的慈悲!”

他站起身,语气诚恳而带着愧疚:“此番借寿宴之名,将诸位诓来这险地,实乃云天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在此向诸位赔罪了。”说着,他对众人深深一揖,“云天深知此举有欠光明,隐瞒在先,实非得已。若诸位心有顾虑,不愿卷入这场是非,老夫必遣可靠之人,明日一早便护送诸位安全离开此地,邓家绝无半分怨言。云天在此立誓,无论诸位去留,此番恩情,我姑苏邓家上下永世铭记,日后定当厚礼相报!”

短暂的沉默后,朱凌虎猛地站了起来。他豹眼圆睁,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碗碟乱跳,声如洪钟道:“走?!我看谁敢临阵脱逃!在座各位好汉谁若是贪生怕死,谁便枉为七尺大……”

他突然停下来,似是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了,硬生生将后面半句咽了回去。可即便如此,江湖谁人不知,这位朱总镖头与白莲教几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需知,长姐如母,又兼之朱家姐弟的母亲芳华早逝,朱凌虎与胞姊朱倩莹的感情不可谓不深。而后来,朱倩莹却惨死于白莲教恶徒之手,他朱凌虎怎能不对其恨之入骨?

朱凌虎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八年了!这群狗娘养的畜生害死了我胞姊倩莹!害死了我外甥万海!这血海深仇,老子日日夜夜都记在心里!如今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姐夫,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朱凌虎决意跟那白莲教魔崽子们不死不休!”

随后,其余宾客亦纷纷表态愿留下助力。惠通大师双手合十,声音平和却蕴含着力量:“阿弥陀佛。护佑善信,降服邪魔,亦是佛门慈悲。老衲愿尽绵薄之力,守此一方清净。邓施主不必介怀。”

邓云天眼眶微红,再次深深一揖:“云天……谢过诸位高义!”

席间的气氛至此彻底转变。众人匆匆用完饭食,再无谈兴。邓云天安排总管邓万安引各位宾客前往早已准备好的厢房歇息:“万安,务必安排好各位贵客。”说着,又转向众人,“诸位且安心休息,养精蓄锐。明日……还需仰仗诸位了。”

第四章、夜游

宋煜和楚歆被安排在相邻的两间厢房。回房稍作休憩后,宋煜只觉诸多疑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令人难以安枕。

戌时六刻[ 约晚上20:30],宋煜轻叩楚歆房门。门扉轻启,只见楚歆眸光清亮,显是同样心绪难平。“公子,”她低声道,“屋内气闷,不如出去走走?山风或可醒神。”

“正有此意。”宋煜颔首,“此地幽僻,夜色正好,亦可避开耳目,细论那血莲令之事。”

二人遂悄声出房。行至前院,正遇总管邓万安提着灯笼来回踱步。见二人欲出宅门,邓万安忙上前询问:“宋公子,楚姑娘,夜色已深,二位这是……”

宋煜拱手道:“有劳邓总管挂心。屋内坐久了有些气闷,想于左近山径略作散步,透透气便回。”

邓万安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但见二人气度从容,又是家主贵客,却也不好阻拦。他从廊下取过一盏素纱灯笼递给宋煜:“山道崎岖,夜路难行。二位带上此灯,切记莫要走得太远,孤山野岭,恐迷失方向。”

宋煜接过灯笼,点点头道:“多谢邓总管,我等自会小心。”

辞别邓万安,二人提灯缓步,穿过那白日马车穿行的一线天险隘。谷外山风扑面,月色朦胧,山影幢幢,空谷幽寂。

两人并肩徐行,循着感觉漫无目的向前。沉默片刻,宋煜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歆儿姑娘,那血莲令,细思之下,疑窦丛生。”

楚歆凝神:“公子请讲。”

宋煜目光扫过周遭沉沉的夜色:“其中最令人费解的,便是这邓宅所在。此地深藏群山,入口仅一线天,形同绝地。若非邓家心腹引路,外人绝难觅其踪迹。白莲教余孽纵使消息灵通知其大概方位,却又如何能精准寻得此等隐秘所在?更遑论将那催命信笺,神不知鬼不觉塞入那隐姓埋名的邓大公子贴身衣袋之中?”

楚歆秀眉紧锁,颔首答道:“不错,此为其一,令人费解。其二,便是这血莲令发出的时机。信中明言‘四月初十,血洗邓府’,而发出这血莲令时却是今年二月之前,距那所谓‘血莲绽放之日’尚有两个月之多。这岂非是故意打草惊蛇,让邓伯父有充裕时间召集帮手,严阵以待?这……这简直不像索命,倒像是唯恐邓家防备不足一般!”

宋煜眼中精光一闪,脚步微顿:“正是此理!白莲教若真欲血洗邓府,杀个措手不及方为上策。提前许久告知,徒然令邓家警觉,召集如公冶少庄主、陆公子、朱总镖头乃至惠通大师这般好手齐聚,岂非是平白给自己增添无数阻碍?这绝非凶徒惯常所为,反倒像是……另有所图!”

提到白莲教余孽,宋煜语气转冷:“更何况,这白莲教还有那‘千面鬼’与‘摄心魔’两大魔头,行踪诡秘,手段莫测……”

楚歆眸中忧色更深:“公子所虑极是。据闻三月间,那‘千面鬼’还在江州闹出好大风波,化身知府幕僚,窃取官印,搅得满城风雨。其易容之术神鬼莫测,连至亲之人亦难分辨。若他此刻就在我们中间……谁又能保证,身边之人,便是真身?”

宋煜沉声道:“无论其真实目的为何,邓家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防。我等只能见招拆招,多加小心。”

二人边走边谈,剖析疑云,不知不觉间竟已远离邓宅,于山野中绕过了几道弯。忽然,楚歆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片朦胧黑影:“公子,你看那里,这深山野岭中竟似有屋宇?”

宋煜举灯望去,只见山坳间隐约矗立一片残破的建筑轮廓。走近些看,竟是一处荒废的寺庙。山门倾颓,墙垣斑驳,一块残破的匾额早已坠落于地,字迹剥落。昏黄灯光下,勉强能辨认出“寒山寺”三个褪色的大字。

楚歆微微一怔:“寒山寺?此寺地处寒山之间,莫非……这便是张继诗中的‘姑苏城外寒山寺’?怎会荒败于如此深山之中?”

宋煜闻言,轻轻摇头:“歆儿姑娘,此处恐非彼寒山寺。姑苏城外那名刹,因张继一诗名动天下,香火鼎盛至今。眼前这座荒寺,不过是借名附会罢了。”他提灯照了照那破败的匾额,解释道,“寒山之名,并非字面之意,而是源于唐代诗僧寒山子。年轻时他多次投考不第,遂于姑苏出家,后隐于天台山。相传其早年曾于姑苏某处寺庙挂单,其诗作出名后,后人为纪念寒山,便称那寺为‘寒山寺’。至张继《枫桥夜泊》广为传诵,‘姑苏城外寒山寺’之名更是如日中天。姑苏周边许多无名小寺为沾香火光,纷纷改名‘寒山寺’。然佛法兴衰,岂在名号?根基浅薄,僧才不济,或地处偏僻者,纵借得一时虚名,终究难逃门庭冷落、香火断绝之厄。日久年深,便如此寺,颓败荒芜,湮没草莽。”

宋煜顿了顿,随即将话锋一转:“歆儿,你看这破败的寺庙,像不像如今那乌烟瘴气的白莲教?白莲教初立,茅子元本怀善念,欲开方便之门普度众生。简易法门,于劳苦百姓如甘霖,信徒云集,忏堂林立。然正因其门槛过低,有教无类,便如这些争相改名的‘寒山寺’,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多少市井无赖、江湖匪类,或为逃避罪责,临时披袍念佛,求得心安;或借皮行凶,自称‘金刚使者’,无恶不作!此等行径,与那只为蹭名、却无半分佛法的野寺比,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灯笼光晕中,宋煜目光如炬:“口念‘阿弥陀佛’咒,心无半分慈悲意;身披白莲素净衣,却行魑魅魍魉事。‘白莲’二字,不过遮羞布、护身符。一旦时移世易,清剿临头,或如茅祖般高德逝去,失却约束,这些虚妄之徒,便如潮退礁石,原形毕露。其下场终将如此荒寺,破败倾颓,为世唾弃。所谓‘白莲’,早被污浊人心染得面目全非。此,方为白莲教覆灭之根由!”

宋煜此喻,直指本源。白莲教的衰败,非因外力,实源于其根基腐坏与信徒的良莠不齐。楚歆凝视着夜风中摇摇欲坠的残寺,轻叹道:“公子所言甚是。虚名终难长久,唯本心正道,可历沧桑而不堕。”

二人对荒寺默然片刻。宋煜望了望星月:“出来已有大半个时辰,该快些回去了,莫让邓总管忧心。”

楚歆点头。二人遂折返,循依稀路径返回。待重新穿过一线天望见邓宅时,已是子时[ 约深夜23:00]。然依稀见得屋内灯火常亮,人影幢幢,似是发生了甚么异常之事。

宋煜与楚歆不由心中一凛。对望一眼后,均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第五章、惊变

宋楚二人甫一踏入门槛,两股凌厉的劲风毫无征兆地从左右袭来!与此同时,宋煜手中的灯笼与门厅里所有油灯在两道刚猛掌风下尽数熄灭,四周瞬间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两道身影配合默契,一人掌力沉雄直取宋煜后心,另一人则悄无声息地扫向楚歆下盘,意图瞬间制服闯入者。

宋煜甫觉身后劲风袭至,身形侧滑半步,左手执着已然熄灭的灯笼,手腕巧妙一引一带,那灯笼便如同粘在对方掌缘,滴溜溜卸掉了九成劲道;与此同时,他右手快逾惊鸿,如灵蛇探穴,疾扣对方手腕脉门。楚歆的反应亦是快如电光火石,青影微晃间足尖轻点避开扫腿,同时反手一掌,带着破空锐响,直击另一人肋下要害。

黑暗中,只听得“嘭嘭”几声沉闷的拳掌交击与衣袂破空声。袭击者招式狠辣,配合也算熟练,但内力修为和武功精妙程度远不及宋楚二人。数招之间,宋煜与楚歆已觉察到对方二人招数中均透着熟悉的邓家武学底子。两人心中疑云顿起,攻势不由得稍缓。

对方似也察觉不对,硬拼一记后借力后跃。其中一个声音带着惊疑脱口而出:“宋公子?楚姑娘?”

宋煜听出了声音,厉声反问道:“邓福?”

随即,他掏出怀中火折重新点亮灯笼,微弱摇曳的光芒重新照亮了门厅。只见邓福和邓禄面色煞白,气息粗重,眼中还残留着方才全力出手时的惊惧,见果真是宋楚二人,更是惊慌失措。

“宋公子,楚姑娘!是……是小的们!”邓福声音抖得厉害,急忙解释,“小的们确不知二位这么晚才从外归来。方才听到门外脚步急促靠近,又值此非常时刻,小的们疑心是贼人去而复返,这才……这才不假思索出手伏击。惊扰二位,罪该万死!”邓禄在一旁也是连连躬身告罪,脸色比邓福还要难看。

宋煜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盛,无暇计较他们的冒犯,急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风声鹤唳?”

邓福喉头哽咽,几乎要哭出来,悲声道:“宋公子,楚姑娘……老爷……老爷他……遇害了!就在书房!”

宋煜与楚歆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异口同声道:“什么?!”二人再顾不得其他,身形急展,如两道离弦之箭般向内院书房冲去。

书房附近,此刻已聚集了宅内所有人。几位下人垂首立于门外;邓万安、公冶韫、陆灿、朱凌虎侧立于门边,面色铁青;惠通大师双手合十,垂目低声诵念着往生咒,悲悯之色溢于言表。朱笙紧紧搂着不住抽噎、小脸煞白的邓万钧,母子二人相依,瑟瑟发抖。邓月眼眶通红如桃,贝齿死死咬着下唇,正和同样双目赤红、面沉如水的邓万山一起,呆立于书桌后方,双眼死死盯着地上。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邓月与邓万山身旁的地上,邓云天的遗体作俯卧态,口鼻出血,头歪向一侧,面色呈现出死寂的青灰色,已然了无生气。他倒下的位置正在宽大的书桌后方,椅子歪斜在一旁。

宋煜与楚歆急上前查看。邓万山抬起头看向二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似是在强忍心中的悲忿:“宋贤弟,楚姑娘……你们没事便好……家父……已遭贼人毒手……”

宋煜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而急切:“我们方才在外散步,累邓兄忧心了。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何时发生的?”

邓禄上前一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宋公子……是小的最先发现的。约莫亥时四刻[ 约晚上22:00]出头,小的去茅房时经过书房外这条走廊,眼瞅着这门底下……竟还透出些许光亮来。”他指着紧闭的书房门,手指都在哆嗦,“小的心想,老爷莫非这么晚还在处理事务?壮着胆子上前敲了敲门,轻声唤了几声‘老爷’……可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邓禄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巨大的恐惧:“小的……小的心里头便觉不妙,伸手推了推门……竟是反锁着的!老爷的书房钥匙,向来只有他自己贴身带着一把……小的越想越不对,赶紧跑回下房,叫醒了邓福和邓寿,一同前去找万安少爷。”

邓万安声音沉痛地接口补充:“他们三人慌慌张张来找我时,我正在大门口附近徘徊。听到消息,我立刻随他们赶了过来。那时,邓禄问我可有见老爷回房歇息,我说绝对没有。我所处的位置正好能远远望见老爷卧房的窗户,那窗户一直黑漆漆的,灯根本没亮过,老爷根本就没回房!

“我们当即便知大事不好!老爷若真在书房,不可能一声不应……于是,我们便合力撞门,这门又沉又结实,撞了好几下才开。那时正好是亥时五刻。”

说及此,邓万安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门一开,我就看见老爷像现在这样,倒在这里,地上是杂乱无章的斑驳血迹……”他指了指邓云天倒下的位置,仿佛那景象还在眼前,“我冲过去探了探鼻息,发现一点热气都没了!摸脉搏也停了!老爷……老爷已经去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钥匙……当时我们立刻想到了钥匙。就在老爷身上的外衣内兜里,摸到了,好好放着。那时我还将钥匙取出,去试了一试,的的确确可开关书房大门。

“随后,我们解开老爷上半身的衣物,想看看有无外伤,便见在左肩背这里……”邓万安指向邓云天左肩胛骨的位置,“有一个五指朝上的模糊掌印,瞧着是左手拍上去的。”

陆灿这时面色极其凝重地开口,接话道:“不错。接到消息我第一时间赶来检查了邓伯父的遗体。致命伤就是背部这一掌。凶手应是从近距离以左掌袭击邓伯父背部,掌力阴狠霸道,直透脏腑,瞬间震碎了心脉,当场毙命,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死亡时间……根据尸温及僵硬程度判断,应是在亥时一刻[ 约晚上21:15]到亥时五刻间。”

说着,他向前迈了几步,蹲下身指了指邓云天头部附近的地面,道:“另外,宋兄请看此处。心脉震碎,口鼻溢血乃是必然。但这血迹形态颇为异常。”说着,他的手指划过几处分布凌乱、边缘模糊的血痕,“这里有非常明显的蹭乱痕迹,呈现出拖拽、涂抹的形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尚未完全凝固时,在上面移动、摩擦过。倘若邓伯父中掌后即以此姿势倒下不动,口鼻溢血应在其头部下方形成相对稳定的浸染区域,而非这种被外力扰乱过的痕迹。

“依医理推断,像邓伯父这样死于心脉震碎的,只需一刻钟后口鼻便不会再溢出血液、滴落至地面;再过不到一刻钟,流到地上的血迹便会完全凝固。此时若是再移动尸体,地上的痕迹便不会呈现如此这般分布。

“方才我已问过邓总管,在其开始检查遗体前,地上的血迹便已如此凌乱;至于那时口鼻是否仍在淌血、地上血迹是否已完全凝固,他也看的并不真切,是以无法凭此进一步缩短死亡时间范围。但我们至少可以知晓,邓伯父的遗体曾被凶手移动过!凶手曾在行凶后至多两刻钟内,将尸体或翻转、或拖拽,最终移动到目前这个位置。不过具体移动的时间点,仅凭血迹无法精确到分刻。”

他说完,目光再次转向宋煜,带着询问和印证之意。宋煜面色沉重地点点头,蹲下身,不顾血腥气,仔细检查了邓云天的面色、瞳孔及背部伤口,并细细查看了现场地板上的血液痕迹。他虽不如陆灿专精医道,但江湖经验丰富,验伤断时的基本知识足够扎实。片刻后,他沉重地直起身,对陆灿和众人道:“陆兄判断无误。邓伯父的死亡时间确在亥时一刻到亥时五刻间,且地板上的血迹也显示其尸体被移动过。”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邓万钧压抑的抽泣声和惠通大师低沉的诵经声在回荡。白莲教的“血莲令”犹在耳边,预言四月初十血洗邓府。可如今,还未到那“血莲绽放之日”,邓云天——这位召集众人、严阵以待的主人,竟已在自家书房内,被不知何人以一掌毙命!

第六章、盘问

宋煜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诸位,邓伯父惨遭毒手,宋某亦是悲愤难当。然此刻强敌环伺,白莲邪教‘血莲令’高悬,邓伯父之死,恐是其凶焰之预演。当务之急,是要即刻找出这潜伏的凶手!”

他顿了顿,又道:“诸位不必担心凶手此刻发难。我等十数人齐聚,更有惠通大师、朱总镖头这等好手在。众目睽睽,任他武功通天,也断难以双拳敌过数十只手!凶手行此暗杀,正是惧我合力。此刻我等聚首,反是最安全之时。”

宋煜目光与楚歆相接,见其颔首认同,继续道:“宋某不才,于推演查证略有所得,斗胆请缨主持此事。我先自陈行踪:晚膳后,我与楚姑娘心绪不宁,于戌时六刻禀明邓总管外出透气,直至近子时方归。此间一路同行,未曾折返。”

他再次环视众人,语气凝重而恳切:“为查明真相,宋某不得不问:亥时一刻至亥时五刻[ 约晚上22:15]这段时间,各位身在何处,在做何事?可有旁人能证明?”

短暂沉寂后,朱凌虎率先开口,带着懊恼和无处发泄的怒火:“晚饭后老子心里憋着火,跟个炮仗似的,根本睡不着!约莫戌时七刻[ 约晚上20:45]就去院子里练拳脚了,想把那股邪火打出去,一直练到亥时四刻才浑身是汗地回房睡觉。邓总管在门口那边,应该能瞧见我在院子里蹦跶,期间他还来与我过了数十招。”

邓万安立刻点头证实:“今晚我一直在前院门厅附近及大门处巡逻,朱总镖头练功时能看到我,我亦能看到他。朱总镖头练功虎虎生风,直至亥时四刻才收功回房。早年便有见识过朱家独门单传绝技‘错骨分筋手’,今日上手拆招,更觉其中精妙。

“待朱总镖头回房后,我继续在门厅附近值守,大约一炷香[ 10分钟;同理,下文出现的“半柱香”指代5分钟]功夫后,便遇到邓禄他们慌慌张张跑来,随后我便跟他们一块去了。从我那角度,可以看见万山公子自戌时六刻左右便坐于自己房内桌案前,未曾离开。他那桌案正对着窗户,应能瞧见我在门厅附近走动。”

闻言,邓万山点点头,双眼赤红,声音沙哑:“晚膳后,我先去书房继续整理了些账目单据。没多久,大概戌时五刻左右,父亲便进来了,说他想在此处品会儿书。我便带着账目回了自己房间,之后一直待在房里伏案做账,时不时抬头便能看到远处的凌虎舅舅与万安兄。”

惠通法师双手合十,悲悯的目光落在邓云天的遗体上,声音平稳而清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回房后便在榻上打坐,诵《妙法华经》,未曾离开禅榻半步。”法师稍作停顿,目光转向陆灿和公冶韫,继续道,“老衲禅房与公冶施主的房间仅一墙之隔。诵经入定之时,心无挂碍,然六根清净,并非闭塞。隔壁公冶施主与陆施主谈论武学、切磋心得之声,乃至品茗闲谈之语,皆如法音自然入耳,清晰可辨。此声自老衲回房起,直至亥时五刻左右惊变发生方才中断。从声响听来,隔壁房门应是未曾开启,二位施主始终在房内。”

陆灿和公冶韫立刻同时点头,神情肃然:“正是。晚膳后,我便前往公冶兄的房间,探讨些武学心得,闲话江湖,未曾分开片刻。惠通大师的诵经声沉稳清晰,我们就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未曾断绝。”

朱笙搂着瑟瑟发抖的儿子,声音哽咽,带着哭腔:“我……我一直带着钧儿在房里……钧儿晚上怕黑,黏我得很,一步也没离开过我身边……钧儿,你说是不是?”邓万钧抽噎着,把小脸埋在母亲怀里,用力地点着头。

邓富、邓贵、邓福、邓禄、邓寿五位仆从站在一块。邓福作为代表,声音带着惶恐回答道:“回公子、姑娘,我们几个下人,晚膳收拾停当后,约莫亥时[ 约晚上21:00]就一起回了下房歇息。到亥时五刻出事前,我们五个都在下房里待着,可以互相作证。只有亥时四刻左右,邓禄说他肚子不舒服,出去上了趟茅房,大概……大概半柱香后返回,然后我们便随他一同去找万安少爷了……”邓禄脸色更白了,连连点头。

小丫鬟小静脸色苍白,紧紧挨着邓月,声音细若蚊呐:“我……今日身体不适,早早便在小姐房里的隔间睡觉了……小姐可以作证……”

邓月虽然悲痛,但思路清晰,强忍着泪水点头道:“是,我今夜心神不宁,一直在房里,没睡着。小静就在我房内隔间,亥时一刻之后,她肯定没离开过。丫鬟房没窗户,她要出来必须经过我房间,我未曾见她出来过。我自己也是一直在自己房里,没出去过。”小静于隔间中听不清外面动响,又加之其早早入睡,是以无人可证明邓月的行踪。

第七章、密室

众人一轮陈述完,宋煜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总结道:“多谢诸位坦诚相告。现在看来,眼下行踪未能完全洗清嫌疑者,共有三人。”

说着,他竖起三根手指:

“其一,朱总镖头。亥时四刻收功回房后,直至亥时五刻出事,无人可证其行踪。此间约一刻钟。

“其二,邓禄。亥时四刻外出如厕,历时约半柱香后回房。其间独自行动,无人可证其去向。

“其三,邓月小姐。整晚独处房中,无人可证其未曾离开。”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补充:“从现场痕迹来看,邓伯父乃是被凶手偷袭,一掌毙命,其后尸体被移动。此等行动,所需时间极短,半柱香足矣。是以,三位皆有作案之可能。”

厅内气氛愈发凝重,被点名的三人脸色各异——朱凌虎怒目圆睁似要发作,邓禄面色惨白摇摇欲坠,邓月则紧咬下唇,眼中含泪却强自镇定。

只见朱凌虎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闷雷:“哼!宋贤侄,你揪着这劳什子时辰有屁用!老子是粗人,可也知眼下最要命的,是这书房是个他娘的‘铁桶’!没窗户,门反锁,钥匙还在老姐夫自个儿怀里揣着!这他娘的不是密室是什么?凶手难不成是鬼,能穿墙遁地?”

说着,他大手一指书房内的墙壁。众人循着望去,只见四面墙上没有一扇窗,仅在门对面的墙壁高处有一方小小的、仅容孩童身形勉强钻过的换气口。朱凌虎厉声道:“瞧见没?就一个窟窿眼通向外边的后院里。离地近八尺,大小只够个半大孩子钻!在场这群人里,除了钧儿,”他目光如炬,射向朱笙怀里的邓万钧,“谁他娘的能钻过去?老子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这小崽子!定是那白莲妖人教唆了他,或是用了什么邪法控制了他!他杀害我那老姐夫后,便从这窟窿洞里爬到后院,再逃回了房间!”

此言一出,众人皆心中一凛。朱笙如遭雷击,瞬间将邓万钧死死护在身后,尖叫道:“朱老爷,你胡说什么!钧儿才不满六岁,他怎可能杀害自己的亲爹?!更遑论,他一直在房里跟我在一起,半步都没离开过!我可以作证!”

朱凌虎走到朱笙面前,豹眼圆瞪:“作证?你是他娘,护犊子的话能信?让开,待老子试试他有无内力便知!”

话音未落,他蓦地身形暴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凌厉劲风,直向邓万钧头顶抓去!朱笙不顾一切地迎了上去,试图格挡。但她武功远逊,朱凌虎手腕微震,掌势只是稍缓,一股沛然大力涌来,朱笙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气血翻涌。

这一下变起仓促,厅中众人皆惊。离得最近的楚歆和宋煜反应最快,几乎同时厉喝出声:“住手!”两人身形急动,楚歆素手如电直点朱凌虎后心要穴,宋煜则一掌带着风声猛击其肋下!然而朱凌虎突然发难,速度太快,两人招式虽凌厉,却终究慢了半拍。

电光火石间,朱凌虎那蕴含劲风的手掌已堪堪触及邓万钧头顶!眼看那稚嫩的天灵盖就要被拍碎,众人心胆俱裂!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朱凌虎手势陡然一变,化抓为按,掌心虚虚悬停在邓万钧头顶寸许之处。一股柔和却极具渗透性的内力瞬间透入邓万钧体内,在其经络间迅速游走一圈。他此刻心神全系于探查内力,对身后袭来的劲风竟是置若罔闻,更遑论运功抵挡。

也就在此时,宋煜和楚歆那迟了半步的招式,结结实实地同时打到了朱凌虎身上!

“嘭!嘭!”两声闷响传来,朱凌虎被两股力道击中。饶是他功力深厚,也禁不住浑身剧震,脚下噔噔噔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按在邓万钧头顶的手也随之松开。

厅内落针可闻,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和邓万钧被吓坏的抽噎。

朱凌虎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倒抽一口凉气,脱口道:“嘶……宋贤侄、楚姑娘,好俊功夫!”随即,他眉头紧锁,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地转向邓万钧:“……没有,一丝内力也无……经脉空空荡荡,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稚童……”他盯着瑟瑟发抖的邓万钧,又看了看一旁惊魂未定的朱笙,一时竟有些语塞。

宋煜走上前,拍拍朱凌虎的肩膀:“朱总镖头,冷静。这密室之谜,恐怕没你想的这般简单。”

朱凌虎双眉紧皱。突然,他像想到什么似的,几步冲到邓云天遗体旁,从其怀中摸出那枚黄铜钥匙:“钥匙……定是这钥匙有问题!待我亲自一验!”

说着,他大步走到门前,手臂向下伸直,几乎是粗暴地将钥匙用力塞进锁孔拧动。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锁舌弹出。他又反方向拧动,“咔哒”一声,锁舌再次缩进。他反复试了几次,动作粗鲁,钥匙与锁孔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朱凌虎猛的回头,瞪着邓万安:“万安!你告诉我,这钥匙是不是唯一的?!”

邓万安语气肯定地回答道:“回舅老爷,此锁乃特制,钥匙仅此一把,由老爷贴身保管。无论内外,皆需此钥匙方能开关、上锁。方才您也试了,开合正常。”

朱凌虎不依不饶,继续发问道:“那你开门后,是否检查过室内有无藏人?又或者,是你检查遗体时,把钥匙偷偷塞回去的?”

邓万安欠了欠身,回答道:“回舅老爷,开门后,我与福禄寿查过房内,确无藏人。至于检查老爷遗体时,福禄寿他们更是一直在旁看着整一个过程,我绝无半点偷摸塞钥匙的可能!”

朱凌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此时,一直沉默的公冶韫忽然开口,眉头紧锁:“密室……我曾阅些公案话本,其中倒有一种手法:凶手杀人后,用钥匙从门外上锁,随后以细线系住,从门缝下送回屋内。如此,便造成钥匙在室内的密室假象。”

此言一出,宋煜立刻摇头,走到邓云天的遗体前说道:“公冶兄所言手法,确曾听闻。然此手法有一致命破绽——钥匙是在邓伯父外衣内兜中被发现的;而遗体被发现时,衣服穿戴整齐。无论布置何种机关,凶手均无法令钥匙穿过那衣物外皮,落入贴身内兜中!”

唯一的思考方向似乎又断了,众人再次陷入沉默中。但此时,宋煜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眉目。他看向邓万安,问道:“邓总管,目前宅中的所有人员,此刻是否都已在此?包括所有下人?”

邓万安躬身答道:“回宋公子,目前宅内所有人皆已在此。老爷、笙姨娘、月小姐、万山少爷、万钧少爷、我、静丫头、以及邓富、邓贵、邓福、邓禄、邓寿,除此十二人外,平日里府内便再无其他人。至于今日受邀而来之宾客,也仅有舅老爷、惠通大师、公冶公子、陆公子,以及您和楚姑娘五拨人。”他顿了顿,补充道,“笙姨娘、月小姐、万钧少爷、静丫头还有我,自八年前随老爷避祸入山后,便从未踏出过这宅邸一步,倒是富贵福禄寿偶尔会奉命出去采购些必需品;万山少爷则常年在外打理隐匿产业,不常在府中久居。”

宋煜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看向几位下人,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烦请福禄寿富贵五位老伯,点起灯笼仔细搜查整个附近。我想知道,这宅子里或这附近,是否还藏着其他活人,是否有未寒之尸骨,是否有新溅的血迹,或是擦拭血迹、清洗血衣的痕迹。”

众人对望一眼,均不知宋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眼下也无其他线索,便也就依他去了。

眼下强敌环伺,凶手暗藏,众人心中惊惧,不敢轻易独行,便也都留在了这书房内。邓万山背靠墙壁,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父亲遗体,悲愤如受伤的孤狼;朱凌虎则焦躁地来回踱步,豹眼圆睁,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与猜疑。角落里,朱笙紧搂着瑟瑟发抖的幼子邓万钧;一旁的邓月脸色苍白,紧抿嘴唇强作镇定,丫鬟小静面无人色,死死攥着她的衣袖。惠通大师垂目捻珠,低沉的诵经声在死寂中流淌;公冶韫与陆灿并肩而立,面色凝重地低声交谈;总管邓万安侍立一旁,面色沉痛,目光警惕地扫过全场。

一群人中,唯有宋煜面露胸有成竹之色,似是对案件真相了然于心。其间,邓万山、邓万安乃至心焦如焚的朱凌虎,都曾忍不住上前低声询问宋煜是否已有头绪,却均遭他温言婉拒,只道“眼下线索未明,尚需验证,且待搜查结果出来再议不迟”。楚歆则依偎宋煜身畔,眸光清亮,似是笃信他定会解决这案子一般。

未几,五位仆人返回,带来消息:邓宅内外及附近,再无其他人暗藏,亦未寻得任何人类尸骨。踏出这间书房后,再无其他地方可见可疑血迹,抑或是擦拭血迹、清洗血衣的痕迹。

宋煜微微一笑,目光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朗声道:“诸位。我想,谜底已然揭开!”

间章、战书

列位看官!及此,所有线索皆已呈现于白纸黑字间,宋煜已然洞悉案件真相。

本文中,真凶有且仅有一人。除凶手外,其余出场人物均不存在主观意愿上的包庇、伪证。那么,作者斗胆发问:杀害邓云天的真凶是谁?密室又为何解?

请屏息凝神,细察蛛丝马迹,推敲字里行间。是忠是奸,是人是魔,是巧技还是幻术?真相,就在您慧眼明辨之中!

鸭鸭鳕鱼
敬上

解谜篇

第三题答案

创作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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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幕遮·邓府案》创作感想

诸位关注归绎推理比赛的朋友,大家好。我是第三题作者鸭鸭鳕鱼,又或者,你们可以叫我潇潇雨歇。

在此,我首先要由衷地表达对各位的感谢。感谢你们阅读我的作品《苏幕遮·邓府案》。 能够将这个故事呈现在大家面前,并得到你们的关注和喜爱,这是我莫大的荣幸。

坦白说,综合故事情节、核心诡计、立意思考,《苏幕遮·邓府案》是我个人目前最为满意的一篇作品,在创作时倾注了许多想法。然而,在创作解答篇时我也深切感受到,文中精心设计的两大核心诡计——地点误导和侏儒叙诡,其正向推演可能需要建立在一些相对大胆的假设之上。此部分的解题思路可能并非直观易循,这就意味着在推理和解谜的过程中,会对参赛者提出更高的要求——正如此前猫坂御河所说的,需要大胆质疑文中所谓的“既定事实”。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被猫坂兄摸透了套路。(笑)

在解答这道题的过程中,很多参赛者可能会在“千面鬼”和“摄心魔”的组合技中反复思考,进而错过导向正解的关键线索。作为创作者,我理解这可能对大家的阅读体验造成了困扰。因此,我在此诚挚地向大家表示歉意。在谜题的设置和与读者的互动平衡上,我仍需不断精进。感谢大家的耐心与包容,愿意陪伴这个故事走到最后。

那么,我们再聊聊这篇作品本身吧!它直接承接了我的上一部作品《少年游·无眉客传》,继续讲述了宋煜与楚歆这对搭档的故事。对于这道题后续将改编成的、补足了后续情节与作案动机的小说版本,预计将收录于今年的浙江大学学生推理社社刊《求是集录3》中,欢迎大家关注。关注求是集录喵,关注求是集录谢谢喵~

而对于宋煜和楚歆未来的故事,我想做个小小的预告。这个系列的下一作将回到金朝中都,楚歆——也就是崔家大小姐崔沅需要直面自己与父亲此前的矛盾,以及与金国小王爷之间纠葛的关系。这一部分的故事背景将更为广阔,人物关系和情节张力也将更加复杂,预计将于明年年初或者年中完稿。希望届时能继续为大家呈现精彩的推理与动人的情节。

在此,我想再次声明,《苏幕遮·邓府案》远非完美之作。再次感谢各位读者的理解与支持,感谢你们在阅读过程中的每一次思考和投入。对于作品中的不足之处,我欣然接受所有的意见与批评。如果大家有任何疑问或指正,欢迎随时指出,你们的评论是我不断打磨精进作品的最大动力!

最后的最后,感谢各位参赛者对归绎比赛的支持,也感谢各位赛委在本届比赛的辛苦付出!眼下只剩最后一题——这同样是一道很有意思的题目,希望大家在本届比赛中玩得开心~